第5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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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
魏含璋上馬時踩空, 險些摔下馬來，他穩了穩心神，方翻身躍上。
廖藉在其授意下趕去署衙領兵搜人, 未免動靜過大，此次用的是珍寶閣被盜的由頭。
魏含璋追到城門口, 從侍衛口中得知，的確有侯府馬車離開，走的是西南官道。
不是往寧州方向。
魏含璋握了握韁繩，強行命自己冷靜, 但一想到嘉嘉自此消失, 從他眼前徹底不見，他便覺得手腳發軟，坐在馬上的不真實感, 讓他一度覺得自己是在夢中。
直至馬蹄越過溝渠時的一震，他被拋起，又跌落, 渾身虛汗被風吹凈，熱燥後的寒涼令他回神。
翌日夜裏，魏含璋披星戴月回府, 京城的巷道因著年節很是熱鬧, 皇城未傳出陛下消息, 百姓的歡悅也在繼續。
顧氏迎上去，看到兒子狼狽的模樣不禁倒吸了口氣：“沒找到人？”
魏含璋嗯了聲, 往書房去, 廖藉等人未歸, 各方消息不斷傳回，已經有幾路說是見過, 但細追下去又沒有具體行蹤。
“玉娘能去哪兒？一個姑娘家，從未出過遠門，若路上遇到壞人該如何是好？”顧氏著急，揪著帕子嘆氣，“她聽到那番話，恨我也該當，但不能這般魯莽離開啊！何況，琳瑯能救阿韻，不用她的心了，她跑什麽？”
魏含璋一語不發。
顧氏低聲道：“孤男寡女，跟個小大夫同出同入，被人瞧見還當他們是私奔的小情侶，名聲都不要了。”
魏含璋擡眸，昏暗燈光下，深邃的眉眼幽深濃厚，帶著幾分疏離暗淡。
顧氏這句話，是特意說給他聽得。
蕭含玉出走，她焦急之外多少有些暗喜，若如顧琳瑯所言可救阿韻，那蕭含玉在侯府的用處便沒了。自己主動讓她離開顯得侯府不近人情，她主動逃離，反而省卻口舌麻煩，自己在兒子和顧琳瑯那邊也能交代過去。
她走了，正好斷了兒子的心思。
子時，宮中有內監傳話，魏含璋更衣後騎馬疾馳而去。
陛下病危，魏含璋抵達時，他已經氣若游絲，面色紫青，喉中不斷往外吐氣，只出不進。
殿前聚著的，都是陛下為太子挑選的文臣武將，此刻陸續趕來，烏泱泱跪了一片。
殿內氣氛凝重，陛下伸手，僵硬的手指艱難在床沿叩了兩叩。
太子李益回頭，示意魏含璋上前。
魏含璋膝行過去，舉手貼額行禮後，又往前靠近，便於聆聽聖訓。
“前..前太子.....殺....絕後患。”
手指揚起，直直指向魏含璋的雙眸。
他怔了瞬，便見那手顏色轉灰，倏地，掉落。
伴隨第一聲哭，整個寢殿都發出晦澀綿長的哭聲，像盤桓在靜謐夜裏的哀嚎，久久蕩漾。
禮部祠部司早在年前便備好了各種儀仗，此番陛下崩逝宮內宮外做的有條不紊，一夜間，慶賀新歲的紅綢被撤下，均飾以白絹素縞，重檐上的五脊六獸好似也變得莊嚴肅穆，出殯那日，天下起小雪，落在地上薄薄一層。
停靈七日，護送帝王棺槨的儀仗開始往帝陵啟程。
新君即位，按照祖宗慣例，赦牢獄，減賦稅，增粥棚，分良田。
一系列的惠民仁政實施下來，百姓對新君的擁躉更盛先帝。
李益深知是父皇給自己鋪墊好的路，不管怎麽走都很是順利，他為自己挑良將挑文臣，挑能做實事又能令人信服的官員，他什麽都安排好了。
甚至連自己的死，也安排妥當。
不需停靈一月，七日便拉去帝陵，他能早日安生，新君也能早日從喪父的悲痛中拔出腳來，專心於政務。
“魏含璋是把利刃，用得好便能震懾不臣之人，穩固堂上不平之事。用不好則會反噬自身，禍起蕭墻。朕至今日，也只能為你打算這麽些了，朕對其重壓，不管你日後如何處置，他亦不會生出反亂之心.....太子，聖意是朕下達給他的，他遵循與否，也只你能評判。
你罰他也好，赦他也罷，都是君恩。
他性情冷僻，遇明君遇知己才能拋灑滿腔熱血，為君無所不為。
你用人，切記把握分寸。
至於懷王，他已死，懷王府那位你要有容人之量，權當為你皇叔留下一絲血脈吧。”
李益負手站在圍廊內，凜冽的北風不停抽打過來，檐鈴四處搖蕩，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“陛下。”
李益餘光瞟了眼，見魏含璋素服冷臉，青須微微浮起，不由問道：“你近日來動靜不小，是打算一直查找下去？”
“是。”
“若找不到呢？”
“便一直找，總有找到的一日。”
李益笑：“戶部尚書對你頗有微詞。”
登基後，李益身上的帝王威嚴日漸明顯，不似儲君時的收斂內韌，此時的他像一頭猛虎，渾身上下充滿了生命力和行動力。
魏含璋能看出他對新朝的展望和希冀，他願意輔佐這樣的君王。
“之前父皇為你和戶部尚書千金拉線，你雖沒說什麽但已經下了他的面子，他寶貝自己的女兒，自然也不允旁人無視。這兩日尚書府為千金相看，聽說定了征南大將軍嫡子，在禁軍當值的那位馮小大人，人家可比你識擡舉，定下當日便請了南邊來的戲曲班子連唱三天堂會。
尚書對這位準姑爺很是滿意，朕若沒記錯，你和那位馮小大人幼時便不大對付。”
豈止是不對付，是從不說話的情分。
馮清源跟魏含璋年齡相仿，卻是個粗俗魯莽的脾性，不愛讀書，只愛拳腳功夫。偏兩人跟著同個師父上過課，那師父對魏含璋如何誇讚，便對馮清源如何貶低。
照理說即便馮清源要記恨，也該恨師父偏心，可他不走尋常路，將受過的氣一股腦兒撒在魏含璋頭上。
今兒給他椅子鋸條腿，明兒在他桌上畫王八，上好的澄泥硯人家用來盛蝌蚪，裝了淺淺一盤特意端到魏含璋桌洞中，害的魏含璋寫了三日的策論全被打濕洇亂。
馮清源對這些舉動樂此不疲，盡管魏含璋不予置喙，他自己個兒便能玩的不亦樂乎。
後來馮清源被馮將軍丟到軍營，魏含璋才過起安靜日子。
就算現下兩人在宮城撞見，魏含璋也是裝著不認識的樣子路過，從不開口說話。
馮清源氣的鼻子都歪了，可魏含璋清高，他跳腳，顯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，便也悶著不說話。
朝上關於二人不和的流言不少，他們既沒點頭也沒否認。
“阿璋，凡事講究度，適可而止吧。”
魏含璋望著明月朗星，眉眼平靜，唇角淡然。
“馮清源能娶到戶部尚書之女，你難道甘心被他比下去？”
魏含璋道：“陛下，臣不在乎這些。”
“你不在乎，侯府呢？”
宗族裏對魏含璋報以重望，甚至有人提議為其修築金身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，盼他能為宗族光耀門楣。
因為魏含璋，魏家人在外多有便利，官場出行，商船來往，與人交際，著實省卻不少阻礙。
他置身高位，就算想急流勇退也不是一個人的事，而是關乎闔族的大事。
李益在提醒他，別為了兒女私情耽誤前程。
但嘉嘉不是別人，她不一樣。
她在，他遠遠看著就好。
她不在，他覺得心都空了。
心若空了，人豈能安穩地活？所以他必須找到嘉嘉，將她放在自己能看見的地方。
.....
離開侯府半月有餘，蕭含玉做婦人裝扮，與殷舟做夫妻模樣前往藥山方向。
為了這場出逃，她從很久前便開始謀劃，將值錢的田莊鋪子變賣換成方便攜帶的銀票，打聽好各路關卡以及驛站，輾轉從魏含璋書房獲得各地輿圖，分析哪裏可以避開守衛，盤查松懈。
出發前令七輛馬車同時出城，分散跑向各處，且故意將侯府車徽懸掛於明眼處，待搜尋的護衛相繼離開，她才和殷舟如尋常夫婦般不急不慢往城外走，此時城門口的戍衛不如前幾日那般嚴苛，他們又易容過，順利地從護衛眼皮子底下離開，並未引起波動。
出了京畿，兩人在農戶家歇腳。
蕭含玉沒出過遠門，乍一來到村裏，總是覺得不安心，緊著神經四處張望，唯恐有人追上來。
殷舟倒是習以為常，從藥山出來後他便做游醫風餐露宿，本就是碎嘴子的脾氣，很快跟大叔大嬸們把著杌子話起家常，若不是看他已經娶妻，那位大嬸怕是要將他招進家門做女婿。
他們的臉都被塗黑，抹上藥草顯得粗糙皴裂，為了不讓蕭含玉被發現，殷舟特意將她的眉眼化暗淡了些，頭發也用巾子包裹起來。
蕭含玉睡了小會兒便驚醒，起身往窗外看，卻是殷舟在幫農戶牽牛，他們去給同村人幫忙，用牛車拉著搬家，回來時，天微微黑。
蕭含玉看見殷舟，才把門栓打開。
“我們還要住多久？”
蕭含玉實在待得心驚膽戰，“明兒能走嗎？”
殷舟看了眼她的腳，她也跟著低頭，見他目光直直落在那兒，便往後退了步：“你不要顧及我，我能忍。”
連日趕路，又不常用馬車，她的腳早就走爛了。
殷舟也是在她關起門來洗腳時發現的，好幾個血泡，小姑娘眼裏噙著淚，一聲不吭挑破，然後才叫他幫忙塗上傷藥。
腳底的血泡一個疊一個，挑破後露出嫩肉，她那雙腳，再這麽走下去，定是會疼死的。
這也是殷舟借住農戶家的原因。
他是男人，又吃慣了苦頭，便是再走一兩個月也無妨。
“過兩日，我去市集買頭驢，你騎著驢能緩和些。”
蕭含玉微微咬唇，少頃道：“多謝你。”
殷舟咧嘴：“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，師父沒教我這些，但我覺得應當沒做錯。你想走，我幫你，雖然違背了有些人的意願，但你自己是樂意的。”
蕭含玉跟著笑：“藥山上有什麽？”
“有我師父。”
說完，兩人面面相覷，噗嗤笑起來。
屋外的農戶聽到小兩口的聲音，暗戳戳給彼此眼神，用嘴巴比劃，意思是這小兩口怪甜的呢。
翌日給他們做了饃饃和羊肉湯，上面撒了一層芫荽葉子，香氣迎面撲來。
不是什麽珍饈美饌，可在冬日的村子裏，這羊湯已然是勾的人饑腸轆轆了。
蕭含玉喝了兩碗羊湯，將肥瘦相間的羊肉羊雜給了殷舟，他不挑，吃的一塊不剩。
吃完後，殷舟果然去市集上買驢。
蕭含玉的腳未好，綁了紗布在屋內等他，他人回來不過晌午，兩人與農戶辭別，蕭含玉起初想多給些錢銀，但猶豫了下，還是只給了一兩。
太多的錢銀容易叫人懷疑，其實一兩也是尋常百姓吃數月花銷了。
騎著驢，行走速度比之前快些，但因走的是小道兒，日落前他們總會找個有人煙的村子歇腳。
走走停停又是半月，這日在驛站留宿時，恰好看到驛卒背著信件歸來。
驛卒喝了一大碗熱水，胡亂擦了把嘴與驛丞說道：“得換快馬，消息務必趕緊發出。”
驛丞納悶，問：“何事如此匆忙。”
驛卒喘了口粗氣，道：“事關前太子遺脈，說是前太子重外孫女尚在人間。”
驛丞驚了下：“可有下落？”
“有，海捕公文裏寫著，她是信陽侯府表姑娘，叫蕭含玉。”
易容與殷舟用飯的蕭含玉聞言一怔，下意識看過去，驛卒換了牛皮紙，將密文重新包裹後，裝進隨身箱匣，拿上兩個硬饃，隨即走出門去，翻身一躍，上了新換的快馬，疾馳而去。
蕭含玉有些怔楞：她怎麽成先太子遺脈了。
消息傳到蕭含玉這邊時，京城早已天翻地覆。
信陽侯府倒是未受牽連，不僅沒有，聖上還命魏含璋主理此事，務必將蕭含玉緝拿歸京。
月前，關於嘉嘉是前太子遺脈的消息剛散出，魏含璋便去梧桐院找姨母詢問。
顧琳瑯倒是坦然，沒有半分推脫，徑直承認是自己所為。
“嘉嘉不是您親生？”
“不是。”
魏含璋震驚：“她是唐穹和秦朝華的女兒？”
顧琳瑯瞟他一眼，冷笑：“是，我從他們手裏偷出來的孩子。”
魏含璋這才體會到母親所說，姨母偏執的像個瘋子，何謂瘋子，正是姨母這般極端報覆的人。
愛而不得，便偷人孩子。
然手握孩子多年又不甘心，假死隱遁，幾乎每一日都在尋找唐穹夫婦，這是何等瘋狂的行為。
事到如今，她更是走火入魔，不惜公開嘉嘉身世，借此引唐穹現身。
她就不怕朝廷會比唐穹更早一步發現嘉嘉，她就沒想過頂著太子遺脈的身份嘉嘉會受到怎樣懲處？
若說陛下仁慈，想饒過嘉嘉，大抵不過隱瞞其身份，讓她用之前的身份繼續生活。
但姨母偏不，她將嘉嘉公之於眾，即便陛下想容私，也得權衡諸臣之諫。
朝廷對前太子遺脈本就針鋒相對，一派想留活口，一派想趕盡殺絕。
嘉嘉若落到陛下手裏，會是個什麽下場？
最好也不過是幽禁桎梏了。
魏含璋找的心煩意亂，肝火郁結，而在此時，姨母於某個深夜悄悄離開了侯府。
魏含璋知道，約莫是沒有等來唐穹，令姨母躁動了。
顧氏與他說過，年前及年後出行時，總覺得有人尾隨車馬。
魏含璋著人查過，的確有，但此人行跡不定，身手極好，似乎盯梢侯府許久，而現下那人已經離開。
不偏不倚，那人和姨母消失的時間相差無幾。
會不會是唐穹。
魏含璋在腦中快速翻過各種可能。
應該是唐穹，只有他才能令姨母有所行動。或許在姨母出現時，唐穹便跟著出現了，他發現嘉嘉後覺得像自己的女兒，便一直悄悄尾隨。直至瘋狂的姨母公開嘉嘉的身份，唐穹有了確認，隨即離京。
是這樣的。
魏含璋闔眸深思，不斷抽絲剝繭將最直接的一條主線剝離出來，反覆確認後，睜開眼。
唐穹和姨母會去哪裏？
殷舟會帶嘉嘉去往哪裏？
一個地方呼之欲出。
魏含璋倏地站起身來，往門外疾步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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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含璋上馬時踩空, 險些摔下馬來，他穩了穩心神，方翻身躍上。
廖藉在其授意下趕去署衙領兵搜人, 未免動靜過大，此次用的是珍寶閣被盜的由頭。
魏含璋追到城門口, 從侍衛口中得知，的確有侯府馬車離開，走的是西南官道。
不是往寧州方向。
魏含璋握了握韁繩，強行命自己冷靜, 但一想到嘉嘉自此消失, 從他眼前徹底不見，他便覺得手腳發軟，坐在馬上的不真實感, 讓他一度覺得自己是在夢中。
直至馬蹄越過溝渠時的一震，他被拋起，又跌落, 渾身虛汗被風吹凈，熱燥後的寒涼令他回神。
翌日夜裏，魏含璋披星戴月回府, 京城的巷道因著年節很是熱鬧, 皇城未傳出陛下消息, 百姓的歡悅也在繼續。
顧氏迎上去，看到兒子狼狽的模樣不禁倒吸了口氣：“沒找到人？”
魏含璋嗯了聲, 往書房去, 廖藉等人未歸, 各方消息不斷傳回，已經有幾路說是見過, 但細追下去又沒有具體行蹤。
“玉娘能去哪兒？一個姑娘家，從未出過遠門，若路上遇到壞人該如何是好？”顧氏著急，揪著帕子嘆氣，“她聽到那番話，恨我也該當，但不能這般魯莽離開啊！何況，琳瑯能救阿韻，不用她的心了，她跑什麽？”
魏含璋一語不發。
顧氏低聲道：“孤男寡女，跟個小大夫同出同入，被人瞧見還當他們是私奔的小情侶，名聲都不要了。”
魏含璋擡眸，昏暗燈光下，深邃的眉眼幽深濃厚，帶著幾分疏離暗淡。
顧氏這句話，是特意說給他聽得。
蕭含玉出走，她焦急之外多少有些暗喜，若如顧琳瑯所言可救阿韻，那蕭含玉在侯府的用處便沒了。自己主動讓她離開顯得侯府不近人情，她主動逃離，反而省卻口舌麻煩，自己在兒子和顧琳瑯那邊也能交代過去。
她走了，正好斷了兒子的心思。
子時，宮中有內監傳話，魏含璋更衣後騎馬疾馳而去。
陛下病危，魏含璋抵達時，他已經氣若游絲，面色紫青，喉中不斷往外吐氣，只出不進。
殿前聚著的，都是陛下為太子挑選的文臣武將，此刻陸續趕來，烏泱泱跪了一片。
殿內氣氛凝重，陛下伸手，僵硬的手指艱難在床沿叩了兩叩。
太子李益回頭，示意魏含璋上前。
魏含璋膝行過去，舉手貼額行禮後，又往前靠近，便於聆聽聖訓。
“前..前太子.....殺....絕後患。”
手指揚起，直直指向魏含璋的雙眸。
他怔了瞬，便見那手顏色轉灰，倏地，掉落。
伴隨第一聲哭，整個寢殿都發出晦澀綿長的哭聲，像盤桓在靜謐夜裏的哀嚎，久久蕩漾。
禮部祠部司早在年前便備好了各種儀仗，此番陛下崩逝宮內宮外做的有條不紊，一夜間，慶賀新歲的紅綢被撤下，均飾以白絹素縞，重檐上的五脊六獸好似也變得莊嚴肅穆，出殯那日，天下起小雪，落在地上薄薄一層。
停靈七日，護送帝王棺槨的儀仗開始往帝陵啟程。
新君即位，按照祖宗慣例，赦牢獄，減賦稅，增粥棚，分良田。
一系列的惠民仁政實施下來，百姓對新君的擁躉更盛先帝。
李益深知是父皇給自己鋪墊好的路，不管怎麽走都很是順利，他為自己挑良將挑文臣，挑能做實事又能令人信服的官員，他什麽都安排好了。
甚至連自己的死，也安排妥當。
不需停靈一月，七日便拉去帝陵，他能早日安生，新君也能早日從喪父的悲痛中拔出腳來，專心於政務。
“魏含璋是把利刃，用得好便能震懾不臣之人，穩固堂上不平之事。用不好則會反噬自身，禍起蕭墻。朕至今日，也只能為你打算這麽些了，朕對其重壓，不管你日後如何處置，他亦不會生出反亂之心.....太子，聖意是朕下達給他的，他遵循與否，也只你能評判。
你罰他也好，赦他也罷，都是君恩。
他性情冷僻，遇明君遇知己才能拋灑滿腔熱血，為君無所不為。
你用人，切記把握分寸。
至於懷王，他已死，懷王府那位你要有容人之量，權當為你皇叔留下一絲血脈吧。”
李益負手站在圍廊內，凜冽的北風不停抽打過來，檐鈴四處搖蕩，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“陛下。”
李益餘光瞟了眼，見魏含璋素服冷臉，青須微微浮起，不由問道：“你近日來動靜不小，是打算一直查找下去？”
“是。”
“若找不到呢？”
“便一直找，總有找到的一日。”
李益笑：“戶部尚書對你頗有微詞。”
登基後，李益身上的帝王威嚴日漸明顯，不似儲君時的收斂內韌，此時的他像一頭猛虎，渾身上下充滿了生命力和行動力。
魏含璋能看出他對新朝的展望和希冀，他願意輔佐這樣的君王。
“之前父皇為你和戶部尚書千金拉線，你雖沒說什麽但已經下了他的面子，他寶貝自己的女兒，自然也不允旁人無視。這兩日尚書府為千金相看，聽說定了征南大將軍嫡子，在禁軍當值的那位馮小大人，人家可比你識擡舉，定下當日便請了南邊來的戲曲班子連唱三天堂會。
尚書對這位準姑爺很是滿意，朕若沒記錯，你和那位馮小大人幼時便不大對付。”
豈止是不對付，是從不說話的情分。
馮清源跟魏含璋年齡相仿，卻是個粗俗魯莽的脾性，不愛讀書，只愛拳腳功夫。偏兩人跟著同個師父上過課，那師父對魏含璋如何誇讚，便對馮清源如何貶低。
照理說即便馮清源要記恨，也該恨師父偏心，可他不走尋常路，將受過的氣一股腦兒撒在魏含璋頭上。
今兒給他椅子鋸條腿，明兒在他桌上畫王八，上好的澄泥硯人家用來盛蝌蚪，裝了淺淺一盤特意端到魏含璋桌洞中，害的魏含璋寫了三日的策論全被打濕洇亂。
馮清源對這些舉動樂此不疲，盡管魏含璋不予置喙，他自己個兒便能玩的不亦樂乎。
後來馮清源被馮將軍丟到軍營，魏含璋才過起安靜日子。
就算現下兩人在宮城撞見，魏含璋也是裝著不認識的樣子路過，從不開口說話。
馮清源氣的鼻子都歪了，可魏含璋清高，他跳腳，顯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，便也悶著不說話。
朝上關於二人不和的流言不少，他們既沒點頭也沒否認。
“阿璋，凡事講究度，適可而止吧。”
魏含璋望著明月朗星，眉眼平靜，唇角淡然。
“馮清源能娶到戶部尚書之女，你難道甘心被他比下去？”
魏含璋道：“陛下，臣不在乎這些。”
“你不在乎，侯府呢？”
宗族裏對魏含璋報以重望，甚至有人提議為其修築金身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，盼他能為宗族光耀門楣。
因為魏含璋，魏家人在外多有便利，官場出行，商船來往，與人交際，著實省卻不少阻礙。
他置身高位，就算想急流勇退也不是一個人的事，而是關乎闔族的大事。
李益在提醒他，別為了兒女私情耽誤前程。
但嘉嘉不是別人，她不一樣。
她在，他遠遠看著就好。
她不在，他覺得心都空了。
心若空了，人豈能安穩地活？所以他必須找到嘉嘉，將她放在自己能看見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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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侯府半月有餘，蕭含玉做婦人裝扮，與殷舟做夫妻模樣前往藥山方向。
為了這場出逃，她從很久前便開始謀劃，將值錢的田莊鋪子變賣換成方便攜帶的銀票，打聽好各路關卡以及驛站，輾轉從魏含璋書房獲得各地輿圖，分析哪裏可以避開守衛，盤查松懈。
出發前令七輛馬車同時出城，分散跑向各處，且故意將侯府車徽懸掛於明眼處，待搜尋的護衛相繼離開，她才和殷舟如尋常夫婦般不急不慢往城外走，此時城門口的戍衛不如前幾日那般嚴苛，他們又易容過，順利地從護衛眼皮子底下離開，並未引起波動。
出了京畿，兩人在農戶家歇腳。
蕭含玉沒出過遠門，乍一來到村裏，總是覺得不安心，緊著神經四處張望，唯恐有人追上來。
殷舟倒是習以為常，從藥山出來後他便做游醫風餐露宿，本就是碎嘴子的脾氣，很快跟大叔大嬸們把著杌子話起家常，若不是看他已經娶妻，那位大嬸怕是要將他招進家門做女婿。
他們的臉都被塗黑，抹上藥草顯得粗糙皴裂，為了不讓蕭含玉被發現，殷舟特意將她的眉眼化暗淡了些，頭發也用巾子包裹起來。
蕭含玉睡了小會兒便驚醒，起身往窗外看，卻是殷舟在幫農戶牽牛，他們去給同村人幫忙，用牛車拉著搬家，回來時，天微微黑。
蕭含玉看見殷舟，才把門栓打開。
“我們還要住多久？”
蕭含玉實在待得心驚膽戰，“明兒能走嗎？”
殷舟看了眼她的腳，她也跟著低頭，見他目光直直落在那兒，便往後退了步：“你不要顧及我，我能忍。”
連日趕路，又不常用馬車，她的腳早就走爛了。
殷舟也是在她關起門來洗腳時發現的，好幾個血泡，小姑娘眼裏噙著淚，一聲不吭挑破，然後才叫他幫忙塗上傷藥。
腳底的血泡一個疊一個，挑破後露出嫩肉，她那雙腳，再這麽走下去，定是會疼死的。
這也是殷舟借住農戶家的原因。
他是男人，又吃慣了苦頭，便是再走一兩個月也無妨。
“過兩日，我去市集買頭驢，你騎著驢能緩和些。”
蕭含玉微微咬唇，少頃道：“多謝你。”
殷舟咧嘴：“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，師父沒教我這些，但我覺得應當沒做錯。你想走，我幫你，雖然違背了有些人的意願，但你自己是樂意的。”
蕭含玉跟著笑：“藥山上有什麽？”
“有我師父。”
說完，兩人面面相覷，噗嗤笑起來。
屋外的農戶聽到小兩口的聲音，暗戳戳給彼此眼神，用嘴巴比劃，意思是這小兩口怪甜的呢。
翌日給他們做了饃饃和羊肉湯，上面撒了一層芫荽葉子，香氣迎面撲來。
不是什麽珍饈美饌，可在冬日的村子裏，這羊湯已然是勾的人饑腸轆轆了。
蕭含玉喝了兩碗羊湯，將肥瘦相間的羊肉羊雜給了殷舟，他不挑，吃的一塊不剩。
吃完後，殷舟果然去市集上買驢。
蕭含玉的腳未好，綁了紗布在屋內等他，他人回來不過晌午，兩人與農戶辭別，蕭含玉起初想多給些錢銀，但猶豫了下，還是只給了一兩。
太多的錢銀容易叫人懷疑，其實一兩也是尋常百姓吃數月花銷了。
騎著驢，行走速度比之前快些，但因走的是小道兒，日落前他們總會找個有人煙的村子歇腳。
走走停停又是半月，這日在驛站留宿時，恰好看到驛卒背著信件歸來。
驛卒喝了一大碗熱水，胡亂擦了把嘴與驛丞說道：“得換快馬，消息務必趕緊發出。”
驛丞納悶，問：“何事如此匆忙。”
驛卒喘了口粗氣，道：“事關前太子遺脈，說是前太子重外孫女尚在人間。”
驛丞驚了下：“可有下落？”
“有，海捕公文裏寫著，她是信陽侯府表姑娘，叫蕭含玉。”
易容與殷舟用飯的蕭含玉聞言一怔，下意識看過去，驛卒換了牛皮紙，將密文重新包裹後，裝進隨身箱匣，拿上兩個硬饃，隨即走出門去，翻身一躍，上了新換的快馬，疾馳而去。
蕭含玉有些怔楞：她怎麽成先太子遺脈了。
消息傳到蕭含玉這邊時，京城早已天翻地覆。
信陽侯府倒是未受牽連，不僅沒有，聖上還命魏含璋主理此事，務必將蕭含玉緝拿歸京。
月前，關於嘉嘉是前太子遺脈的消息剛散出，魏含璋便去梧桐院找姨母詢問。
顧琳瑯倒是坦然，沒有半分推脫，徑直承認是自己所為。
“嘉嘉不是您親生？”
“不是。”
魏含璋震驚：“她是唐穹和秦朝華的女兒？”
顧琳瑯瞟他一眼，冷笑：“是，我從他們手裏偷出來的孩子。”
魏含璋這才體會到母親所說，姨母偏執的像個瘋子，何謂瘋子，正是姨母這般極端報覆的人。
愛而不得，便偷人孩子。
然手握孩子多年又不甘心，假死隱遁，幾乎每一日都在尋找唐穹夫婦，這是何等瘋狂的行為。
事到如今，她更是走火入魔，不惜公開嘉嘉身世，借此引唐穹現身。
她就不怕朝廷會比唐穹更早一步發現嘉嘉，她就沒想過頂著太子遺脈的身份嘉嘉會受到怎樣懲處？
若說陛下仁慈，想饒過嘉嘉，大抵不過隱瞞其身份，讓她用之前的身份繼續生活。
但姨母偏不，她將嘉嘉公之於眾，即便陛下想容私，也得權衡諸臣之諫。
朝廷對前太子遺脈本就針鋒相對，一派想留活口，一派想趕盡殺絕。
嘉嘉若落到陛下手裏，會是個什麽下場？
最好也不過是幽禁桎梏了。
魏含璋找的心煩意亂，肝火郁結，而在此時，姨母於某個深夜悄悄離開了侯府。
魏含璋知道，約莫是沒有等來唐穹，令姨母躁動了。
顧氏與他說過，年前及年後出行時，總覺得有人尾隨車馬。
魏含璋著人查過，的確有，但此人行跡不定，身手極好，似乎盯梢侯府許久，而現下那人已經離開。
不偏不倚，那人和姨母消失的時間相差無幾。
會不會是唐穹。
魏含璋在腦中快速翻過各種可能。
應該是唐穹，只有他才能令姨母有所行動。或許在姨母出現時，唐穹便跟著出現了，他發現嘉嘉後覺得像自己的女兒，便一直悄悄尾隨。直至瘋狂的姨母公開嘉嘉的身份，唐穹有了確認，隨即離京。
是這樣的。
魏含璋闔眸深思，不斷抽絲剝繭將最直接的一條主線剝離出來，反覆確認後，睜開眼。
唐穹和姨母會去哪裏？
殷舟會帶嘉嘉去往哪裏？
一個地方呼之欲出。
魏含璋倏地站起身來，往門外疾步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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